沉默地遊弋在深藍的水域裡。海面上,午後的陽光斑駁地灑入海中,細碎成一縷縷金色,像是時光在波浪上輕輕跳動。
我伸展四肢,任由海流推搡,跟隨那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潮汐,一次次往返於遙遠的珊瑚林與無垠的洋底。
在離岸不遠的海域,有一塊破碎的珊瑚礁。
我常在那停留一會兒,沒有理由的,只是一昧地讓浪緩緩地拍打殼的邊緣。
那是一種介於癢與痛之間的感官,像記憶一層層地剝落,又不徹底。
這次回程比往年來得早些。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,只是某天醒來,發現洋流變了方向。
沒人通知,它就那麼悄悄轉了向,我便跟著游,又好像只是習慣了這種改變。
我不知道這樣的百無聊賴算不算是一種生活。
有人說,是命運;有人說,是方向。
但對我來說,不過只是水的方向與時間的交疊罷了。
像是一首無人作曲的慢歌,我只是跟著節奏擺動四肢,不用太多思考。
有時,我會夢見沙灘。夢裡的沙粒是溫的,陽光曬在背上,癢癢的。
我爬得很慢,但不急,因為有海風從身後推著我走,像是誰還記得我該去哪。
夢醒時,我仍漂泊在這汪洋中。
仿佛那片沙灘只是海市蜃樓般。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樣的,也許早被海水咬去一角,也可能被人類鋪了路,蓋了旅館。
那天傍晚,我遇見了一隻鯨魚。
他在海的懷抱中,緩慢地翻身,像雲在深海裡轉個彎。
「你一個人嗎?」我問。
「是啊。」他說。
「你游得很久了吧?」我又問道。但這次聲音低低的,像礁岩縫隙間漏出的氣泡。
「久到有時候會忘了是往哪裡游。」他回。
他沉默了一會兒,然後說:「我原本想去很遠的地方。大家都說那裡的海水特別藍,聲音特別純淨。去過的都說值得。」
「結果你沒去?」
「嗯,沒去成。游著游著就沒了力氣,然後洋流把我推到別的方向。就這樣了。」
他說這話時很平靜,就像只是在描述今天水溫比昨天低兩度那樣的語氣。
我看著他那龐大的身體在水中輕輕擺動,一點都不費力,仿佛就真的只是靠海洋的力量飄著。「那你後悔嗎?」我問。
他輕輕噴出一口氣,像是一小片雲從海底升起。
「不知道呢。可能有那麼一點吧。」
「可是你知道嗎?一路上沒去成的地方,也會有別的聲音傳來,沒見過的魚游過來。日子過著過著,也就有了它自己的樣子。像我現在,也沒覺得特別差。」他繼續說。
我沒回話,只是讓繼續靜靜地游在他旁邊。
我們就這樣並肩了一小段距離,也沒說再見,他忽然往另一個方向轉了身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像是他本來就不是為了與誰同行,只是剛好與我重疊了一段路程罷了。
讓我想起曾被困在破爛的漁網那段經歷,我差點無法再浮出水面。
沒有誰來幫我,也沒有誰責怪我。
我只是自己慢慢蹭掉那些纏在我身上的繩結。
那過程說不上痛,但有種悶悶的感覺,就像心裡堆積了什麼,說不出口的悶。
脫困後,我沒有大哭,也沒特別欣喜,只是又一次潛入水中,繼續往前游。
仿佛這一切沒有發生過。
就像一直以來那樣。這世界有些時候會溫柔,但更多時候只是安靜地看著你掙扎,然後任你自己決定下一步。
今天是某種節氣吧。
我感覺得出來。水裡的鹽味比較重,潮汐也比平常更安靜。
在海面浮了一會兒,看著遠方那一小塊夕陽燃著火,慢慢熄掉。
我決定脫離洋流了。
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。只是單純地想去看看他說的那片海域。
你問我為什麼?
我不知道。
大概只是因為那段對話曾在我迷失時讓我停下,哪怕只是短短的幾息,哪怕只是他的不經意。
雖然最後我還是會離開,但我依然往那方向前進了。
潮水輕輕托起我,往深處而去。
我在水裡舒展四肢,緩慢但穩定地前行。
背殼上的青苔隨著水流搖曳,有些悄悄掉落,有些則繼續陪我向前。
就像時間,它不會提醒你是否做對了選擇,它只是讓你走著、走著,直到哪天你忽然發現──你雖然沒有抵達那個目的地,但其實你也沒迷路。
我,是一隻還在海裡緩緩漂泊的海龜。
— 完結 —


